央裁缝

　　| 石惠泉 文 |

　　央裁缝是江南旧事，就是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干活。这对于每个家庭成员来说，是一桩喜事，因为一年甚至两三年就这么一次，并且，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定下来的。

　　定下来后，准备的时间比较长。家庭主妇要筹划好给每个家庭成员做哪些衣服。儿子女儿得一碗水端平，否则会把原来的好事，弄得大家不开心。公公婆婆当然不能忘记，上了年纪，怕冷，新做一身棉袄棉裤，让他们暖暖和和度冬天。即将出嫁的小姑子要不要给她做一身？照例来说，她让婆婆陪着到裁缝那里把嫁衣做得不少了，不给做也说得过去。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给小姑扯了一身，姑嫂一场，虽不算心贴心，但也没什么大的龃龉。女主人不知上了多少次街。一是选价格便宜的，二是选颜色花头中眼的，如果碰巧扯到零头布（整匹卖剩下来的，价格便宜很多，但仍可一身两身衣服），高兴得像是捡到的一样。衣料大体准备好了，央裁缝的消息村子里几乎都知道了，最先透露出去的是孩子，孩子一脸显摆，对伙伴们说，我家要央裁缝了，布都买回来了，我马上有新衣服穿了。孩子还想，央裁缝的两天，可以吃上几块红烧肉。

　　裁缝终于要来了。隔夜里，全家人都行动了起来。摊在八仙桌底下的山芋拾在篮子里，篮子拎到后屋去。闼旁边的鞋子，包括木板拖鞋、布鞋、球鞋、浅口胶鞋，用条带子捆起来，也拎到后屋去。还有一些旧筲箕、腌菜瓮头、洗脚盆、绳绷凳等杂物，同样放到后屋去。用鸡毛掸帚把阁板下蜘蛛网掸去，再用笤帚壁角壁落彻底清扫一遍。环视一下，门厅间仿佛一下子大了不少，还整洁有序，好像从泥田里回家的农妇，经过清洗梳头换衣服抹百雀羚后，有了一些大家闺秀的味道。

　　女主人叫丈夫把二重门卸下来，男人不解，问为什么。妻子的食指捺丈夫的额头：“你这个戆头，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丈夫经过一捺，明白了，是裁缝裁剪布料用的，于是马上行动，把门板放在两头各用两张叠起来的长凳上。女主人拿来脸盆和擦布，把门板擦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便上床睡觉。

　　夫妻俩睡得没有平时踏实。丈夫惦记着上街买菜，想着买肉，是买前骼好，还是肋条好。妻子考虑着早饭的点心是摊面衣饼，还是蒸发酵粉馒头。

　　裁缝一般早晨七点钟上门，上门后马上吃早饭，吃好早饭量尺寸。时间对双方来说，都是宝贵的。

　　裁缝吴泉娣，嫁到笆斗浜时二十岁，唇红薄，脸白净，一开口，红唇白牙间生成一缕难以名状的神魂。她身材苗条，这种苗条，既不是因为当时有点儿食不果腹，也不是而今一些女人吞了各种减肥药的缘故，吴泉娣的苗条是自自然然的。

　　吴泉娣有台缝纫机，这在当时的笆斗浜还是稀罕之物。更让人感到稀罕的是，吴泉娣做的衣服大多新潮时尚，像城里人穿的。老式衣服吴泉娣也会做，只是她不大愿意。如果客户一定要让她做，她便做，做出来的总有一处是革新的，或两用衫领子的“V”形开得大一点，或裤腰上加几个皮带襻。

　　只要是新式的衣服，看上几眼，吴泉娣就能做出来，手之巧，别人莫能及。同吴泉娣的手一样巧的是她的嘴。村里人说，吴泉娣的嘴，笆斗浜的水，一开口，噗噜噜，噗噜噜，可以把笆斗浜灌满。话题繁多，天南海北，讲得最多的是别人夸她身材好，手工巧，能吃苦，常常开夜工，家里的开销全靠她……不过，吴泉娣话多并不影响她干活的速度，也不影响干活的质量。要是哪天吴泉娣话少了，或者没有主动与你搭腔，那很有可能身体不舒服，或者与丈夫或婆婆有了什么争执。

　　1982年元旦，我结婚了。妻子对做新衣服特别热衷，当时，乡镇企业蓬勃发展，好多厂里有布卖，比布店里的便宜。妻子几乎每年要张罗着央裁缝。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吴泉娣毕竟上了年纪，手脚显得迟缓。主导村子及周边生意的是阿凤，还是就是阿凤的搭档，大家叫她胖胖。她们两人多年合作，和谐协调。做衣服速度快，一天半的活，赶一赶，晚点歇，一天就能完成，质量式样都不错。

　　有个叫林兴的小伙子，暗恋着同生产队的一位姑娘，就是不知道那姑娘是怎样的想法。因为经济条件一般，经常穿着破旧衣服，腋处有个豁口，肩膀处补丁叠补丁，难免有点情绪低落，所以，林兴总是远远地关注着姑娘的一举一动。后来，家里央了裁缝，做了一身新衣服。穿上新衣服，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时偷偷地照镜子，里面的人头发乌黑，眉毛浓密，眼睛大而亮，鼻子高而挺，配上一身崭新挺括的藏青涤卡中山装，那个英俊神气劲儿，让自己都惊住了。林兴自信心暴涨，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第二天，装作寻找什么东西，在姑娘面前晃来晃去，偷看她的表情。姑娘对焕然一新的林兴瞥了一眼。那一瞥里，仿佛包含着惊讶，包含着赞赏，包含着情意。林兴欣喜若狂，睡不着觉，对着新衣服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着看着，似乎看到喜爱的姑娘来到了身旁。

　　新衣服，它所带来的愉悦、容光、自信乃至憧憬真是难以言表，难怪在那个并不富足的年代，并不富裕的人家，也要咬一咬牙，积一点钱，来央一次裁缝。

　　后来，富足了，有钱了，反倒不央裁缝了。服装店一家连一家，你要什么衣服，进去就是了，好比你口渴，买瓶矿泉水那般简单。只是，穿上新衣服的那种激动与惊喜再也没有那么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