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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飘在暮烟里

2025

11/21

08:58

来源

无锡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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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中秋时节,辽阔的田野变得寂静无声。江南小镇的街道,就像退了潮的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夕阳将它最后的余晖洒在被微风吹皱的水面上,滟滟波光仿佛是暮春里飘落的一望无际的桃花瓣。水面升腾起淡淡的烟雾,它们四散开来,笼罩着岸边的杨柳和水杉,笼罩着中秋的寂静和大地的神圣。

  此时,一阵清亮的笛声,从远处飘进暮烟里,仿佛流水一般,流淌进人的心田,那点点音符像是秋风中古银杏的金黄落叶,一片飘落,一片又飘起。

  随着笛声,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回到了故乡的小山村。大沙河两岸,三三两两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往回走,召回他们的是村中飘出的袅袅炊烟。河水渐渐倒映出忽明忽暗的灯火,它们总是被过往的渔船搅乱。祖父荷锄归来,先不进屋,而是坐到磨盘上抽袋老旱烟,烟叶是他自己种的,种在垄上,不占粮田。几千年来,中国农民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是生活的全能冠军。

  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一岁就没了爹娘,尚未成人就跟着兄长们去闯关东。他给地主种过地,也给小地方的店铺当过账房先生,积攒了几个钱,回到故乡,成了家,生了一大群孩子。我的父亲,后来就成了他牛背上的牧童。

  祖父坐在磨盘上,并非单纯为了抽袋烟歇个脚。他要听牧童的笛声,听到笛声,他的心才会安稳,他的晚饭才吃得踏实。有一年,大沙河发山水,父亲人小鬼大,拽着牛尾巴过了河,而骑在牛背上的孩子,都去见了东海龙王。大沙河的下游,就是东海。从此,听过笛声进屋吃饭,就成了祖父的习惯。

  因为祖父的原因,我也喜欢听清亮悠远的牧笛声。小时候,我曾经买过一支短笛,学着吹奏,却怎么也吹不成调。我不曾像父亲那样给祖父当牧童,在父亲放牛的年龄,父亲送我去河北求学,我成了一名小小学童,跟着老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时代变了,一样的秋风,不一样的秋声。

  二

  清冷的月光,射进静静的营房,照亮冰封的哨所。虽然还只是十月,雪花已经开始飘落。凛冽寒风中,呜咽的笛声从火红的柴油桶、煤炉边升起。笛音袅袅,如同仲春温暖的风。笛声里,群莺乱飞,杂花生树,杨柳轻荡,朵朵白云在空中随风起舞。

  笛声开始变奏,有清凉的风吹过。那是草原的夏日,白桦林白皙而挺拔,挺拔得就像巡逻的士兵,树梢上也是一团国防绿。牛群摇摇晃晃地前行,骑在马上的少年,摘了毡帽,挥动着鞭子。每当遇到行进的士兵,他们就会吹起口哨,快乐地大声致意:“你们好啊,大军!”哪怕遇到两个边防军,他们也会高呼“大军”。他们听阿妈说过,最早来到的大军帮他们盖起木屋,教他们用煤烧火。后来的大军年年帮他们收割牧草,在风雪天里帮他们围拢被吹散的羊群、寻找走失的牛羊。

  笛声开始呜咽,开始穿越历史的隧道。笛声里是古道、西风、瘦马,是胡琴、悲笳、琵琶,雨中独骑,千山皆雪,孤堡寒烟,秋空飞雁。灿烂的夏日之花,一朵一朵地在秋雨中凋零。踏着卫青、霍去病的足迹,沿着汉唐铁骑卷起又飘散的烟尘,我们继续行军在雨雪里。

  边防军人都知道,他们就是一道流动的肉身长城,护卫着身后和平安宁的祖国。

  吹笛子的二班长来自四季如春的昆明,此刻,炉火将他清秀的脸膛映照得通红,他似乎沉浸在彩云之南的春风里。四边白墙,流转着萧萧风声。静静的白桦林,切割着月辉。远处溪流的喧哗声,细小而清晰,像是来自云水深处的伴奏。

  一曲吹罢,二班长已是泪流满面。

  掌声蓦然响起,稀稀落落的。哨所里只有五名同样泪流满面的士兵。

  明天吃过晚饭,二班长就将脱下橄榄绿,回到他四季如春的故乡。他已经履行了一个公民对国家的义务。他本应高兴。但是,他却哭着说:“战友们,对不起了。你们继续……”

  一天都没有看见二班长,据说,他要最后走一遍巡逻路。

  黄昏,我站在哨位上,目视着二班长跨进军用吉普渐渐远去。他的身后,西风呼啸,仿佛清亮的笛声再次响起。

  三

  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秋阳从西边的林木间慢慢消失。溪水泛着粼粼的光,水岸笼罩在橘黄的光影里,天地间充满温暖的柔情。人过了一个甲子,慢慢地就有了许多感叹。

  年过六十,最好不要再读宋词,容易伤感。

  我的手里,正握着一卷宋词,翻看的这一页,是陈与义的《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句最能触动我心柔软处。记得那一年,我的一位好友从欧洲留学归来,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我邀他来单位研究所一起打拼。与我一起工作了两年之后,他执意要去深圳寻找更好的机会。临行前夜,我们十来位好友欢聚一堂,为他饯行。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都算得上是各自单位的后辈精英,似乎眼前一片光明。觥筹交错间,有了三分醉意,我们大声地谈理想、论人生,热情澎湃,无比畅快。虽然,没有谁真的吹起竹笛,但却兴奋得毫无睡意,一直谈论到天明。我记得,那位好友说,他要带一根银管的长笛到海边,把他的心声吹给浪涛听;他要带一支钓竿到深圳河,像姜太公一样让愿者上钩;当然了,他还得带几本书去,徐志摩和拜伦的一定不能少。

  而今,三十多年匆匆过去。当年参与聚会的朋友们,四散零落。那位意气风发去深圳打拼的朋友,确实在那片热土上成就了人生的辉煌,成为身价亿元的大老板,也成为许多年轻人的偶像。但是,他的笛声没有吹到天明——公司最终轰然倒下。用他自我调侃的话说,就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他说这话时,没有多少惆怅,而是带着微笑。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当年一起推杯换盏、高唱理想之歌的朋友们,也都过了耳顺之年,享受起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在夕阳的余晖中,我想,虽然这一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成就,但在生命的秋天里,回忆走过的路、行过的船,然后换一种步伐前行,或许也是一种慰藉,一种解脱。

  能够在秋日的暮烟里,吹笛到天明,未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境界。(江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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