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无锡女词人顾贞立

　　顾贞立是清初词坛上的著名女词人。郭麐《灵芬馆词话》评顾贞立词“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王蕴章《然脂余韵》称许顾贞立“屹然为闺阁女宗”，严迪昌《清词史》一书中则说“在清代女词人中，顾贞立是最有劲爽情韵的名家”，“其笔底”多有“具风云气的佳作”。词作之外，她还有为数甚多的诗歌作品。

　　然而，在旧时“男权话语中心”的社会中，即使是像顾贞立这样一位词（诗）媛名家，在史料文献中，对她的生平事迹等方面的记载，也非常稀少简陋。顾贞立的诗词作品，至今尚未有人做过较为完整的辑集；而历来有关顾贞立研究的论著，也都只是就撰述者能看到的一部分作品据以立论。笔者近年研习顾贞立其人其作，时有所得，先成此小文，简略介绍顾贞立的身世和作品。

　　一、顾贞立的身世

　　顾贞立（1623—1699），原名文婉，字碧汾，自号避秦人。说到这“避秦人”的自号，一般人都会觉得是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自云先世避秦时乱……”。但顾维锑纂集的《泾皋遗诗汇览》中收录有顾贞立的《栖香阁诗钞》，其作者小传云：“庸庵公长女（按：指顾贞立）适侯蓉滨，妯娌中有姓秦者，恃其家势，性倨傲，彼此殊龃龉也，因号避秦人。”此说不知是否可信，但据《锡山东里侯氏宗谱》记载，顾贞立丈夫侯晋之兄侯曦，妻子是锡山秦氏家族秦釴（yì，字中实，一字若甫，“听社十七子”之一）之女，可见顾贞立确实有个姓秦的妯娌。

　　顾贞立的曾祖父，是明代东林学派领袖顾宪成，祖父顾与沐，父亲顾枢。贞立有三个弟弟，大弟顾景文，二弟顾廷文，三弟即为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为清初“词家三绝”的著名词人顾贞观。晚清时期江阴人金武祥，在他的《粟香随笔》中有“顾贞观一门诗词”一节，说的是顾贞观与顾贞立、顾景文、顾廷文及从弟顾衡文，并以诗词而各擅胜场。贞立还有一个妹妹，顾贞观在《蒙阴山中七歌》的第四首中说：“有姊有姊号能文，长者曹昭次左芬”，把大姐贞立比作续写《后汉书》的东汉班昭（又称曹昭、曹大家），把二姐（即贞立之妹）比作以《离思赋》传世的西晋左思之妹左芬。但这样一位与贞立一样“并有才藻”的女子，我们除了知道她的丈夫叫华瞻祖（字子瞻）外，她自己的名字、生平事迹、有何作品等等，一概找不到任何记载，这不能不使人叹惋不已。在顾贞立的诗词作品中，有两首写到自己的妹妹。一首是《寄妹》诗，中有“别后终朝忆，依稀梦里逢”之句，可见姐妹俩的感情十分深挚。另一首是《风中柳·惜海棠并哭舍妹》，由此可知“舍妹”是先于贞立而辞世；词的下片说：“一霎韶光，容易鬓丝催老。不如君，长眠独早。疏香几笔，是玉人遗照。愿他生，池塘梦好。”写得十分沉痛。

　　明崇祯十二年（1639），十七岁的顾贞立嫁给了同里侯晋。关于侯晋的文献记载同样十分稀少，能见到的，只是《锡山东里侯氏宗谱》卷十五中寥寥几笔的文字：“（侯）晋，鼎铉次子，字用宾，一字蓉滨，号余澹，附监生，考授州判，以子贵，例赠奉直大夫。”婚后才半年，侯晋赴湖北黄州府（“楚黄署”）任州判，顾贞立随行，其间写有《忆故园，时在楚黄署中》（三首）和《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等诗词作品。《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词云：

　　“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派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 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本词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词末云：“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表现了对明朝国运将尽的悲情和巾帼不输须眉的壮怀，是顾贞立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

　　侯晋出于锡山东里望族侯氏，宗谱中对他的记载极为简略，说明他在“事功”方面没有什么建树。顾贞立或许会因为丈夫的庸碌无为而感到不尽如人意，但有的论者为了突出顾贞观身世的“不幸”，不惜臆测、编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如有人说侯晋薄幸无德，婚后不久就另纳新欢，不知何所依据。有人说顾贞立的诗词没有一首是写给侯晋的，“可见顾贞立对他的心灰意冷和不满”；实际上，顾贞立“写给侯晋的”作品，现在能看到的，诗作有《忆远》《雪中有怀蓉滨西泠渡口》《次蓉滨燕中寄韵五首》等，词作有《满江红·忆远，时蓉滨北游》等，这些作品有的表达对丈夫远行在外的忆念，有的抒写自己独守空闺的孤寂，而像《次蓉滨燕中寄韵五首》，更是与丈夫的互相唱和之作。

　　如果要说到顾贞立身世的不幸，主要表现为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相继离世，晚年陷入孤苦无依之境。据《锡山东里侯氏宗谱》记载，侯晋与贞立共生有三子：麟勋、麟雯和麟仁，其中麟雯和麟仁早殇。宗谱中没有记载的是，顾贞立还有两个女儿，也都先后早夭。贞立曾写有《哭两女》诗一题六首，其第五首曰：“十月相看梦一场，他生冤债此生偿。泉台阿姊如相问，为报高堂已断肠。”一个做母亲的，写下这样的诗句，真可以说是痛彻心扉。顾贞立的长子侯麟勋，字汉仪，自幼英敏颖异，善文工诗，秦松龄《醉歌行赠侯弟汉仪孝廉》一诗中，有“落拓都城耻干谒，有文百轴谁当传”之句。康熙十八年（1679），苦读苦学多年的侯麟勋得中进士，观政吏部，孰料在此后的第三年便因病辞世，而侯晋也已经在此前的康熙十三年（1674）下世。这样，一个小家便全散了，只剩下顾贞立孤零零一个人。据秦道然《姑母侯太孺人家传》一文记载，晚年的顾贞立“茕茕孤立，艰窘特甚”，幸得侯晋的姐姐“侯太孺人”（侯晋姐姐嫁给秦松龄的本生父秦德藻，又称“秦太孺人”）“百方相济，为宗党倡”。即便是如此孤苦无依、艰难困窘，晚年的顾贞立依然是“懒从人热”，孤傲一如以往。

　　二、顾贞立的作品

　　顾贞立曾作有一首七绝诗《焚旧稿》，诗曰：“临风挹泪奠霞觞，几载闲愁一炬偿。何事忍教成蝶去，肯容流落俗人囊。”可知心气孤傲的她因为不愿让自己的作品随意散布人间，曾有焚旧稿之举。尽管如此，流传至今的贞立作品，仍是为数颇夥。2015年，《清代闺阁诗集萃编》作为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文献丛刊”项目之一,由中华书局出版，其中有杜珣、李雷辑集点校的《顾贞立集》。集中收录《栖香阁词》134题164首，《梁溪诗钞》中的“顾安人诗”62题106首并佚诗3首共109首。此集号为《顾贞立集》，辑集者却并没有下过多少钩沉索隐的功夫，所收篇什，远远不是顾贞立诗词作品的全部。笔者近年全力搜辑顾贞立作品，其相关的个人别集或诗词选集等，主要有以下数种：

　　一、《避秦人诗》，署名“鸿溪避秦人著”。这是和顾贞立差不多同时期的无锡学者邹漪（字流绮）所编的《诗媛十名家集》中的一种，共收入顾贞立诗32题64首，词5首。《诗媛十名家集》在清顺治十二年（1655）即已刊行，历来较为稀见，且其中的《避秦人诗》所收都是顾贞立较早期的作品，十分难能可贵。有趣的是，稍后于顾贞立的清代徐树敏、钱岳编的《众香词》，在“礼集”中选顾贞立词七首；在“射集”中，又据《诗媛十名家集》选“避秦人”词五首。在作者介绍中说：“避秦人，姓字无，无锡人。”可见连编者都不知道顾贞立和“避秦人”同为一人。

　　二、《顾宜人诗》。顾光旭是顾贞立的侄曾孙，他编纂的《梁溪诗钞》于“闺媛”类中收录“顾宜人”（卷目标题中作“顾安人”）诗62题106首，所收作品的数量，在所有闺媛诗人中，仅排在葛秀英之后，列第二。将《顾宜人诗》与《避秦人诗》作比勘，只有很少量的作品是重出的。

　　三、《栖香阁诗钞》。清道光年间，顾维锑纂集了无锡泾皋顾氏家集《泾皋遗诗汇览》十五卷，其中收录了顾贞立的《栖香阁诗钞》67题147首。同样，这样作品和《避秦人诗》《顾宜人诗》相比，多数也是不重出的。《泾皋遗诗汇览》也较为稀见，数年前被收入大型丛书《清代家集丛刊续编》中予以刊行，但一般读者仍然不易得见。

　　四、《栖香阁词》。清道光三年（1823），无锡人孙燮客于江西学士李宗昉（字芝龄）之所，某次偶然为李宗昉吟诵了一两首顾贞立的词作，李听后十分叹赏，让孙燮在无锡搜辑了顾贞立更多的词作邮寄给他，为之校对刊行，是为山阳李氏闻妙香室校刊本《栖香阁词》，共两卷。李宗昉之妹李文媛为词集作序，序中说由观《栖香阁词》“而知巾帼亦有英雄，脂粉无惭记传也”。此集共收顾贞立词作134题164首，是流传最广的顾贞立词集。

　　五、《梁溪词选·栖香阁词》。清康熙年间，无锡人侯晰编选《梁溪词选》，其中收录了顾贞立的部分词作，亦名《栖香阁词》。此集收入顾贞立词作28题28首，其中有8首不见于其它各本。

　　六、《锡山东里侯氏宗谱·顾宜人遗诗》。此集收入顾贞立诗作24题45首。

　　七、《锡山东里侯氏宗谱·顾宜人词》。此集收入顾贞立词作12题14首。以上两种所收的顾贞立诗词作品，与其它各本重出的为多。

　　从以上的介绍不难看出，顾贞立流传至今的诗词作品，去除掉那些重出的，其总量仍远远高于今人辑集点校的《顾贞立集》。

　　顾贞立是清词史上、也是“无锡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像这样一个人物，如果至今只能读到她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作品，而想要对其人其作作出较为全面、客观、中肯的研究分析评价，这是很难想象的。笔者近年正在辑集、撰作比较详备的《顾贞立集校笺》，以期能为学界今后在这方面的研究，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刘桂秋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