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秦蕙田

　　曾国藩在为古今三十余位圣哲作《圣哲画像记》时，曾专门表彰了一位无锡人秦蕙田。他说：“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炎武）先生，次秦文恭公（蕙田谥号），亦岂无微旨哉？”学术与政治本为相辅相成。中国传统政治重礼治，吉、凶、军、兵、嘉五礼，皆关涉政治诸大端。曾氏如此推崇秦氏，既可见其眼光宏大，又可见其胸襟广阔、守正笃实。秦氏蕙田何许人也，为何受人如此青睐？

　　秦家世及家学

　　秦蕙田是江苏无锡人，生于公元1702年，卒于1764年。他是南宋诗人秦观的第二十六代孙。他的祖父秦松龄是清朝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后于顺治十八年不幸卷入逋粮案，又称“奏销案”，正是此次“逋粮案”秦松龄被削籍。到了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清廷荐试“博学鸿儒”科一等，秦松龄才被官复原职，重新授予他翰林院检讨一职，参与编修《明史》。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八月，清廷又以左谕德充顺天乡试正职衔，命其为顺天（今北京周边六州、二十五县）乡试正考官，九月十六日又因磨勘革职。

　　革职后的秦松龄回故乡无锡寄畅园以诗赋自娱。其生前有《寄阮集》。有《苍岘山人集》六卷，《诗集》五卷，《微云词》一卷，及《毛诗日笺》六卷等著述传世。

　　秦家子弟在京杭运河畔的无锡惠山之麓建有寄畅名园。清朝自康熙开始南巡便酷爱此园，故每巡必游。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在他第三次南巡回銮途中，陪皇太后再次游寄畅园，龙船停靠黄埠墩后，换乘一叶轻舟，经惠山寺塘泾到龙头下登岸，到达寄畅园。此次是秦松龄前往半途迎驾。秦松龄之父秦德藻、弟秦松期则在园外侍候。这次游园，康熙挥毫题写了“山色溪光”“松风水月”两幅御书。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康熙第四次南巡游览寄畅园，此时秦德藻已逝世，命秦松龄兄弟接驾。因玄烨南巡多次驻跸寄畅园颇生好感之故，于是赏还了因康熙二十三年八月顺天乡试磨勘被革职的秦松龄之官职。同时，康熙询问秦氏子侄中有无学问好的，若有可以随京任事。这时，秦松期便将侄子秦道然推荐给皇上。康熙下旨，松龄长子、47岁的举人秦道然随驾进京，为皇九子胤禟教书。秦道然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中进士，点翰林，由庶吉士升编修，散馆补礼科给事中，并成了胤禟贝王府的总管。

　　秦道然在任职于胤禟贝王府的总管时，曾向人直言皇九子胤禟待人宽宏大量、慈祥恺悌。彼时正值康熙帝废立储君反复不定之时，皇四子胤禛闻此极为不悦，待胤禛继位大统成雍正帝后，即行剪除异己，秦道然作为胤禟贝王府的总管亦列其中。雍正元年其在诏书中即云：“伊家何人不可用，而用一汉给事中秦道然为伊府管领？”之后，雍正言秦道然“仗势作恶，家产饶裕”，命追银十万两，送甘肃充军饷。其时两江总督查弼纳彻底清查了秦道然的家产总共才只值银一万零三百多两。道然无力偿付罚金，包括寄畅园在内的家族财产也即行充公没收。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五月胤禟押回保定圈禁，八月即暴死。雍正说胤禟“服冥诛，罪有应得”。终雍正一朝，此案不得翻。

　　秦蕙田为政及为学

　　人事有替代，冬去又回春。公元1736年，胤禛之子弘历继承大统，是为乾隆皇帝。这一年，秦道然的儿子秦蕙田“少承家学，以经术笃行”，在清廷组织的科考乡试和会试后，以一甲第三名（探花）成为乾隆朝的进士，并授予翰林院编修的职衔。第二年，秦蕙田成为了南书房行走。

　　朝廷给秦蕙田的这个职务，使得他可以经常有机会面见到乾隆，于是秦蕙田就写了一道奏疏向乾隆呈上：“臣本生父道然身罹重罪，蒙恩曲宥；以追银未完，系狱九年，年已八十，衰朽不堪。本年五六月间，浸染暑湿，疟疠时作，奄奄一息，几至瘐毙。情关骨肉，痛楚难忍。臣虽备官禁近，还顾臣父，老病拘幽，既无完解之期，更无生存之望，方寸昏迷，不能自主。诚不忍昧心窃禄，内惭名教。伏惟皇上矜慎庶狱，一线可原，概予宽释。当此圣明孝治天下，惟有乞恩，匄臣父八十垂死之年，得以终老牖下。臣愿夺职效奔走以赎父罪。”

　　秦蕙田这个情真意切的奏疏，既讲了其父亲获罪的原由，又讲了他年岁太大，重病在身，希望在晚年得以安享。正因为如此，自己愿意以自己的功名与利禄相换父亲出狱回家。怜悯之心人皆有之，秦蕙田的奏疏深深打动了乾隆皇帝，不仅同意释放秦道然，并免除所追银两。当然也并没有罢免秦蕙田的功名和职位。秦道然回到无锡后，直到乾隆十年方去世。他生前著有《困知私记》《明儒学录》《清朝书画家笔录》。

　　乾隆将秦道然释放后，秦蕙田更加效忠于清廷，后官职累迁礼部侍郎，即便在其父亲去世丁忧时，仍然命他服将阕，“仍起礼部侍郎”。到了二十二年，再迁为工部侍郎，署刑部尚书。二十三年春，调刑部尚书，仍兼领工部，加太子太保。为了解决流丐管理问题，秦蕙田上疏朝廷建议以编甲收管。对于秦蕙田的建议，乾隆说：“蕙田所奏甚是，为清狱讼、弭盗贼之良法。但此辈辗转流徙，城市村落，所在皆有。必一一收捕传送。令原籍保甲监察，事理繁琐，不若就所在地察禁。当令有司遇流丐强悍不法，即时捕治。”乾隆二十九年，蕙田以年老多病乞求皇帝以退休，乾隆不允。蕙田再请，乾隆命他南还无锡谒医，不必免除官衔。九月，在乘船回归无锡途经河北沧州病卒。终年63岁。

　　秦氏《五礼通考》及诗

　　晚清以前，囊括整个社会人们行为规范的礼，是奠定儒家宗法社会三纲五常的约定俗成的礼法。《仪礼》《周礼》《礼记》包括《大戴礼记》都是记载中华礼乐文明的渊薮，也是两千多年来历代王朝制定适合自己时代需要的礼仪制度的依据。汉以降对于“三礼”的研究运用大致有三种：一是立足“三礼”本身，给经文注疏，研讨经义；二是根据“三礼”记载，创建适合当代礼仪制度；三是综合“三礼”内容，参考经史典籍，考察西周以来的礼仪制度。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以东汉郑玄、唐孔颖达注释闻名，以杜佑《通典·礼典》、朱熹《仪礼经传通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徐乾学《读礼通考》著称。时代与人都有其局限性，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秦蕙田他要来汇通经史，梳理礼制，分类详明，发表新见。

　　从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开始，秦蕙田便开始《五礼通考》鸿篇巨制著作的编撰工作。他先是与家乡同道共读经书，积稿成帙，到了雍正十三年成稿已达百余卷之多。而从乾隆元年他登第入京任职礼部后，更加有机会读校礼书。在其父亲去世丁忧回乡期间，则亦为《五礼通考》增补完善，此间已成稿二百余卷。而从乾隆十九年至本年止，他的著述得到了钱（大昕）、戴（震）众新近才俊支持帮助，继续加以修改完善，终于完成。自雍正二年起，前后几四十年，秦氏孜孜经营，此中甘苦，可以想见。钱大昕称赞他：“公立朝三十年，治事以勤，奉上以敬，刚自介自守，不曲意徇物。公退，则杜门谢客著书，不异为诸生时。”

　　秦蕙田孜孜不倦于经书，以“味经窝”“味经书屋”自署明志，并说：“蕙田性拙钝，少读书不敢为词章淹贯之学。塾师授之经，循行数墨，恐恐然若失也。”今时有学者说秦蕙田把所有精力放在经学方面了，“除了经书，连诗文都不作”这是臆测。秦蕙田生前除著书外，亦有诗文存世。如《燕子矶·策杖陟层巅》《冬夜有怀和天钧上人》《答复初先生见寄之作》《秋斋杂咏·夙有东皋约》《望盆楼分韵得正字》《满江红·滇水蛮云》。或是秦氏数代在宦海的经历，秦蕙田在为数不多的诗文中，始终表现为执事以正、理得心安、淡甘自守。他在唱和无锡诗人妙复的诗《冬夜有怀和天钧上人》中说：“皓魄澹禅心，冷宵知漏水。”又说：“清飙山中来，助我发深省。”家世经历，宦海浮沉，唯心明透方可致远。而他在回复历史地理学大师顾祖禹的《冬夜有怀和天钧上人》则流露出自己著书立说以表彰儒家学术的心志。他的诗中说：“六籍圣人贻，绍述赖百氏。纪纲天地人，厥历焉可纪。精言与大义，历历瞭如指。性功达治术，出处均一轨。”蕙田于诗中表彰顾祖禹著《读史方舆纪要》传承历史居功至伟，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呢。

　　在秦蕙田带着朝廷官职衔回乡治病卒于归途后第二年，乾隆再次南巡履及寄畅园。睹园思人，作《寄畅三叠旧韵》，他说：“流引惠泉水一湾，石桥过处敞轩闲。树遮洞以千年计，瀑出峡分数道潺。趣为永哉畅非俗，乐惟仁者寄于山。养疴旋里人何在？抚境愀然是此间。”乾隆这番感慨，与其说是对秦蕙田的思念，不如说是对秦蕙田为政之道德和为学之成绩的一种感叹吧。（陈永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