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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的治史风骨

2022

01/14

09:19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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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人相轻,相抵,相恶,相毁,此等陋习,屡见不鲜,历代皆有,于今更烈。然细细审之,亦有高下之判,鱼龙之分。如私下恶之,广众赞之;盛时抵之,衰时褒之;生前毀之,殁后颂之。而反之者更多,往往盛时美言,败时井石。两者之风范,风度,风骨,绝然不同。而风骨对于一个史学家而言,尤其重要,这涉及到其所著史书乃信史与否? 本文来说一说无锡籍文史学家钱基博的治史风骨。

  钱基博的众多著述中,“两史”尤为著称,即《中国文学史》与《现代中国文学史》。 而“两史”中,《现代中国文学史》更是他的扛鼎之作,也是他去世后再版最多的著述。我书架上便有多种《现代中国文学史》版本,其中最早的一本是民国二十四年世界书局的版本。史学界有一个共识,就是古代史好写,大抵早有定论。近现代史难写,因为许多人物与史实尚未盖棺定论。司马迁写《史记》,最难写之处就是与他同代的顶头上司汉武帝,最值得称道的也是他写了汉武帝,能秉笔直书,不为尊者讳,史称太史公笔法。

  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虽说不能与《史记》相提并论,但其秉笔直书的难度却更大。《史记》写了汉之前三千年历史,只写了八十多年的汉朝当代史,占《史记》很小一部分。而《现代中国文学史》则均为作者执笔时的当代史,绝大多数人物当时还活在世上,少数去世者亦尚未盖棺论定,如何评述,确非易事。况且其中有些人物曾与作者有过交往,甚至有过龃龉与恩怨,如何置评,体现一个史学家的良知与风骨。

  二

  譬如,钱基博与林琴南在学术上素有嫌隙,且积怨甚深。钱基博年轻时钟情选学,后于集部用力尤勤,于古代文人中,尤好韩柳之文,对于桐城派言必称汉唐,颇有微言。于是在某篇文章中伤及了被称为“桐城余脉”的林琴南。林琴南,名纾,号畏庐,文坛名宿,他对此十分恼怒,两人由此生隙,近一二十年间相互诋毁,而林的作派更甚。

  钱基博在与前辈学者李审言的往来信函中,道及与林琴南的这段公案:“十五六年前,徒以博偶有掎摭,见之不胜愤愤,无端大施倾轧,文章化为戈矛,儒林沦于市道,属商务不印拙稿,而不知博本勿赖市文为生。有友人绍介博任北师大国学讲座,其时畏庐在北京文坛,气焰炙手可热,亦作臧仓,致成罢论,知者多为不平。然博以为真读书人,正当化矜释躁,徵其学养。何意畏庐六十老翁,不能弘奖后进,而党同妒道若是!胜我不武,不胜见笑。”畏庐为人确实有些过了,不仅文章讨伐,还不让其出书,不让其在北京学堂讲学立足,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对于一个年长两辈的长者,如此对待一个后生学子,确实有些不仁不义。

  当然,钱基博对林琴南亦辞锋犀利,甚为不敬,他说“畏庐读书不富,矜气未化,涂泽其词,乃称祖宗桐城,恐诸老未必肯视为正出嫡子也。”

  林琴南与钱基博均已沉浮于史册,个中恩怨,不说也罢。让人颇感意外的是,钱基博在相隔多年后,还执笔撰写了林琴南的史论。当年钱基博与林琴南有隙时,曾负气地说过这样的话:“畏庐尸居余气,文章真赏,来者难诬,身后千秋,尚赖博为论定。”读此言,笔者急欲取其书一睹,这便是钱基博的名著《现代中国文学史》,里面有对林琴南的评述。当年如此相互诋毁,现在畏庐名望过气,人亦谢世,身后千秋,钱基博将会如何评说?让笔者心存好奇,翻阅读之,则大感意外,同时亦深深感慨一位史学家的肚量与胸襟。

  三

  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中,论述近现代“古文家”时,分成三个流派,即魏晋文风格,骈文风格,散文风格,而将林纾立为近现代散文六家之列,视其评述,大体以人物传记出之,于畏庐记叙尤详,从其十岁起,至七十三岁卒,畏庐文学生涯,一一叙之,犹如一篇盖馆论定的墓志铭。

  说林纾,十岁从同县薛氏读《礼记·檀弓》,自十三岁至二十岁校阅古书不下二千卷,三十以后,尽读古书不下三四万卷。称赞林纾“强记多闻,为骈文,慕王昙、金应麟。为古体诗,追吴伟业、陈恭尹。为古文,当仲伯吴敏树、梅曾亮,不敢多让。” 夸畏庐文笔当今之一流,称“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对畏庐散文小品《冷红生传》《徐景颜传》《赵聋子小传》《苍霞精舍后轩记》等篇,都赞许有加。尤其对畏庐《先妣事略》《先母陈太宜人事略》等碑诔之文更是激赏,其评曰:“每于闲漫细琐之处,追叙及母,音吐凄梗,令人不忍卒读。”

  钱基博亦喜撰碑诔之文,自称私淑于昌黎、湘绮,其实受畏庐影响亦甚多。钱基博悼其亡母《先母孙宜人述》一文,起首一段即让读者入情入景:“吾母孙宜人既殁十有三日,日昃,谚所云皋复之夕也。其子若妇,奉箕持帚,汎扫宜人之宫,帷幔陈设,莫改其故,而茶铛药炉一一宛若,而母不知其何在也,入室而勿见也。天乎,痛哉!”描绘平实而哀痛,读之让人心戚戚焉。然此起首一段,即迻录于畏庐悼亡母《先妣事略》最后一段:“呜呼!宜人之丧至是逾百日矣,不孝纾始及其妇刘氏缚帚,汎扫宜人之宫。帷幔陈设,莫变其故。而茶铛药具一一在目,咸足悲涕。”许多文辞几乎一字未易,可见钱基博对林琴南之推崇。

  四

  对林氏评述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钱基博对林译小说的态度与评价。因为林译小说是林纾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也是他对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作出的重大贡献,至今仍有较大影响。提到林纾,就绕不开他的林译小说。

  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对林纾译文给予了较高评价。其评述详细而生动,说林纾“挚友王寿昌精法兰西文,亦与纾欢好,遂与同译法国大仲马《茶花女遗事》,至伤心处,辄相对大哭。既出,国人诧所未见,不胫走万本。”又曰: “纾移译既熟,口述者未毕其词,而纾已书在纸,能限一时许就千言,不窜一字,见者竞诧其速且工。”称林译小说,风动一时,信足为中国文学别辟蹊径。

  钱基博能对林译小说如此评价,实属不易,其中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即先贬而后扬,此中与其子钱锺书亦有关联。想当年,钱基博受林纾排挤,向好友李审言诉说,李亦与林有隙,两人同仇敌忾,抨击林纾,说其所译小说,纤秾巧靡,淫思古意,蛊惑后生,终以亡国。然而钱基博之子钱锺书却热衷于林译小说。年幼时,父亲要其读韩柳之文,他认为《说唐》《七侠五义》更好看。稍长,读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但觉得文字较沉闷乏味。待商务印书馆出版《林译小说丛书》,钱锺书捧读之下,一发而不可收。他这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他把林纾译的哈葛德、迭更司、欧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复不厌地阅读,还将林译小说推荐给他的弟弟钱锺英看,钱锺英读了也迅速入迷,也与哥哥一个调子地赞叹:“畏庐以韩欧之文,译欧美小说,海内传诵,以为绝业。”兄弟两个都成了畏庐的“超级粉丝”。

  刚开始,钱基博还想阻止两个儿子读林译小说。他在给钱锺书的信中婉转地劝说,少读时贤之文,少受其影响,“时贤声名愈大,设心愈坏”,钱基博所说的时贤即指林纾。但儿子听不进去,我行我素,不光爱看林译小说,还研究起林译小说,并写出了比较文学名篇《林纾的翻译》。当然这是后话。

  最终钱基博也认可了两个儿子对林译小说的喜爱,以一个史学家的笔触,对林译小说作出了客观的评价。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林纾的译笔十分称许:“纾之文工为叙事抒情,杂以恢诡,婉媚动人,实前古所未有。”这个评价与他儿子钱锺书对林纾的评价相契合,精通外文的钱锺书,读了林琴南翻译英国作家哈葛德的小说后,感慨地说:“我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当年父子俩对林纾评价的不同调子,在《现代中国文学史》成了同一个调子。而这个调子推至今日,亦是评价得当的,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当然,钱基博在论述中亦指出了畏庐之不足,不过仅什之二三,瑕不掩瑜。

  五

  钱基博自传中说:“及畏庐身价既倒,博撰次《现代中国文学史》,平情而论,胸中既未尝有不平之气,更何必加以寻斧,效恶声之必反! 故博前日于畏庐不肯降心以相从;而在时移势异之今日,亦不敢作寻声之骂,呵禁不祥。” 钱基博于林畏庐,可谓盛时抵之,衰时褒之;生前毀之,殁后颂之。这就是一个史学家的肚量、胸襟与风骨。

  冬日灯下,掩卷思量,这本出版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文学史,距今已九十年了,流光飞逝,世事嬗变,然今日读之,依旧耐人寻味。何故,信史也。

  |安健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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