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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索叮咚忆“迎园”

2021

05/28

08:38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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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处太湖之畔的无锡,既是风景美丽的鱼米之乡,也是闻名遐迩的书码头、布码头和商贾云集的米市。坐落在市中心大东方百货商场的地块,原先曾有过一家叫做“迎园”的书场——后改为“吟春”书场。

  因为我家就在书场隔壁,所以对这家书场颇为熟悉,我孩童时几乎天天泡在书场,蛮多辰光先生喜欢到我家坐坐,我祖母为他们精制几样小菜和点心小作款待,因而我稔熟许多说书先生,对书场的一些逸闻旧事也有所耳闻目睹,直到现在还留存记忆,那么不妨就像先生说书行书般一一说表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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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园书场的老板姓毛,为人厚道,也有着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敏。我祖母说,抗战时期,有一回地下党领导包厚昌不慎泄露行踪,被日本鬼子和伪军四处追捕。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包厚昌慌不择路逃进了迎园书场,毛老板不慌不忙将他藏进了烧开水汰茶杯茶壶的灶间,使他躲过一劫。新中国成立后包厚昌担任了无锡的领导,不忘毛老板的救命之恩,多次去书场看望毛老板。一时成为佳话。

  毛老板平时待人谦虚客气,在圈子里口碑极好,他为人“四海”,人头又熟,去邀请有点名气的说书先生(响档先生),不是电话联系或请人代为邀请,而是每次亲自出马,登门诚邀,跑苏州,去常州,甚至到上海和杭州,随带点无锡肉骨头和水蜜桃等土特产,一番恳切言词,几多周到礼数,加上无锡书码头和迎园书场的名望,江浙沪的响档先生基本都欣然应邀前来。

  我的记忆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极一时的蒋调创始人蒋月泉、享誉书坛而有“评弹皇帝”之称的严雪亭,还有一代宗师、张调创始人、无锡人张鉴庭等,都来迎园说过书。且说这张鉴庭先生和其弟张鉴国绝对是驰骋书坛的响档,是无锡人的骄傲。张鉴庭早年唱过绍兴大板、无锡评曲,(说因果)锤炼得一条嗓子高亢激越、苍劲老辣;张鉴国的琵琶衬托可谓一绝,有“琶王”美誉。张氏兄弟档在迎园做场子极受欢迎,每每连说匝月,听众如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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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蒋严张”三张王牌,其余响档先生也次第在迎园登场,如琴调创始人朱雪琴和郭彬卿档,来迎园擅说《描金凤》《白蛇传》《双金定》等长篇书目。朱雪琴的琴调明快流畅、气势豪放,且突破了“男上手女下手”惯例,朱雪琴担当上手阳刚气逼人,郭彬卿担当下手说表唱温婉细腻,琵琶托得出色,点子清爽,若滚珠落玉、山泉流淌,朱雪琴的三弦又收放自如、上天入地、风格奇崛,二人的弹唱突出了琴调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堪称珠联璧合,常常引得听众们掌声雷动,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时风头无二。

  丽调创始人徐丽仙也是迎园书场的嘉宾常客,她的丽调脱胎于蒋调亦丰富了蒋调,清丽委婉、动人肺腑的演唱常常能撼动人心、催人泪下。她把《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情探》中的敫桂英、《罗汉钱》中的小飞娥等女性之悲苦命运,演绎得淋漓尽致、入骨三分,是评弹界公认的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朵,有老听客喻之为“隔墙西施”,说的是容貌很一般的徐丽仙嗓子唱腔惊人而迷人,闻之惊为天人,视之很觉平常,是隔了墙的西施,宁可闻而不见。那说法看似贬损了她,实质却是赞誉了她和她的丽调。

  女单档在评弹界可谓凤毛麟角,江浙沪一带只知有说《啼笑因缘》的蒋云仙,殊不知当年的黄静芬可也是一枝傲人。她单枪匹马驰骋于江浙沪书坛,每到迎园书场,总能凭着其端庄俏丽的容貌、婀娜风韵的身材,更主要的是出色的弹唱说表,乍一登台便赢得个满堂彩。她特别能通过声音、神情及肢体动作,把书中男女老幼各类不同人物角色演绎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她擅说《四进士》这部长篇,起个玉兰角色最是鲜活,故而在评弹界有“活玉兰”之美誉。

  如此这般,这些响档先生、江南评弹界顶尖的瑰宝级人物时常能应邀来迎园书场登台献艺,给无锡的老听客带来精美的艺术享受,使无锡名副其实成为江南第一书码头,从另一角度也说明了迎园书场毛老板的为人、能量和实力。

  记得当年在迎园书场演出的书目可谓五花八门,但基本以传统书目为主,当时流传广、口碑好、深受老听客欢迎而百听不厌的书目,有徐云志的《三笑》、顾宏伯的《包公》、姚荫梅的《双按院》《啼笑因缘》、朱雪琴郭彬卿的《珍珠塔》、张鉴庭张鉴国的《十美图》、黄静芬的《倭袍》……可谓百花齐放、满园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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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园书场地处市中心,听客雅俗不等,知识分子和职场白领有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亦有之,还有许多家庭妇女和休闲的老人,譬如有的教书先生为求得口才流利也进书场向评弹演员学习哩。人多人杂,五方杂处显得甚是有趣。

  书场通常一天两场,上午和晚上各有一场,方便了各阶层的听客。听客踏进书场,便有一杯茶水奉上,长条靠椅的后背用粗铅丝挽成一只只小巧的杯托,得以让听客将烫手的茶杯放入。每隔一段辰光,便有一把把大吊子前来给你续水。许多老听客都会提前半个钟头甚至一个钟头赶到书场,也算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吧,他们三人一簇五人一群凑在一起喝喝茶水、讲讲老空、吹吹牛皮,把书场变成了临时的茶馆。只听周先生首先开腔:“伲俚阿晓得啊?吴越人家面店的老板吴越人,是个超级评弹迷,一门心思学说书,是蒋月泉格学生呢。”一片赞叹声后李老板接着说道:“我讲拨伲俚听啊,苏州观前街上格豆腐花店是苏似荫先生格老丈人开格,老板是无锡人,叫苏根林,俄俚到苏州去总归作成他生意格。”钱老师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道:“号称珍珠塔塔王格魏含英评弹世家、一门豪杰,他一手创建常熟评弹团,生子女十个,儿子魏少英拜张鉴庭为师说《十美图》,女儿魏含玉拜蒋云仙为师说《啼笑因缘》,人人有出息,个个是响档。”一旁听了半天格俞师母肚子里没有料,但又不甘屈居人后,便想上前显摆一下,灵机一动大声嚷嚷:“伲俚勿晓得吧,早晨头惠山格动物园里逃出来一只老猢狲,又跳又跑、横冲直撞,吓到那些白相人大哭小喊。”于是旁边有人惊呼:“真格啊,小囡受着仔惊吓夜里要发寒热咧。”俞师母看到自己放出格消息也引起了小小轰动,不禁有些小小得意,一双小眼睛笃落朝四周一扫,立时脸上堆起了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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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书前的啰唣无伤大雅,大都又与评弹攸关,起到了暖场的作用,此时更实惠的暖场来啦,但听得一声洪亮而略带点沙哑的声音兀地响起:“香烟瓜子五香豆,奶油花生云片糕——”大家循声看去,原来是诨号阿呆格的老兄,手臂弯里抄着一只大竹篮走了过来。审视之,篮子里满满堆放着各色消闲吃头。这阿呆旧时与瞎子阿炳、哭丧婆阿凤等并称“无锡八怪”,他的“呆头五香豆”遐迩闻名,已经成为一个小吃品牌。见到阿呆到来,钱老师要紧喊道:“阿呆,拿包香烟来看。”阿呆应一声:“钱老师格香烟来哉。”说着,一包香烟“刷”地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让钱老师接牢,堪称已成默契。

  阿呆做小买卖活跃于崇安寺周遭,迎园书场是他的一大据点。他做小生意与众不同,别人卖香烟只能整包起售,谓之“掰砖头”,他肯拆包零售,一支二支、三支五支地卖,谓之“拔木桩”。着实方便了听客,比如有的听客出来听书,又想吸烟杀杀瘾,买整包吧,吸不完带回去要被老婆诟詈,“拔木桩”吸烟,书散烟尽,“毁尸灭迹”恰到好处。钱老师买过香烟,许老板又在喊了,“阿呆”两字刚出口,阿呆便接了茬:“许老板勿要急,你格奶油花生米早搭你包好格咧,晓得你喜欢吃格。”细细端详,其实阿呆长得甚是周正,高高的个子,面白无须,长一双关云长一般的丹凤眼,整天眉开眼笑乐呵呵的样子,特别讨人喜欢,并且他气量大记性好、待人和善,别人都说他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在他身上体现了无锡人许多优良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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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书先生从登台到结束,演出时间约两个钟头,中间会有十来分钟格休息时间,叫做“小落回”,说书先生可以放下三弦琵琶,松弛下始终坐得笔挺的身段架子,直直腰、喝喝茶,有的先生还会与台下的听众打打招呼、拉拉家常,征求下意见建议,当然,他们也会在“小落回”空隙到隔壁房间方便一下。

  记得每次即将到“小落回”当口,先生格声音语气会来个暗示关照,总会说:“奈么连下去要如何如何了,停停再讲。”那时书场里有个伙计,姓名不详,由于鼻头有点畸形,讲起话来齆声齆气、含糊不清,就像弹词《杨乃武与小白菜》中药店老板钱宝生脚色一样,严雪亭起这脚色可谓惟妙惟肖,大家觉得他就是严雪亭书中的钱宝生,干脆直呼他“齆鼻头”。这“齆鼻头”是迎园书场的老员工了,天天早来晚去,踏实肯干,特别他身怀一个绝活,每当“小落回”辰光一到,台上先生刚说出“奈么要”,“齆鼻头”就会挺直了腰板,振作了精神,运足丹田之气,调集喉头之音,大吼一声:“面布!”随着这一声齆声齆气的超长声音,两道热雾腾腾的白光刷地飞向书台——原来是两块沸沸烫格雪白热毛巾,从他手中旋转着飞出,直飞向书台,哪怕离得八丈远,也必准确无误射中目标——说书先生的手里。来迎园书场的说书先生,都心领神会接受这项特殊的服务,并且配合默契呢。每到此时,台下听众总会爆出热烈的叫好声来。这算是迎园书场的一大特色,我多次亲眼见到,现在回忆起来何等的精彩!

  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迎园书场也在发展变化着,慢慢地由“迎园”改名为“吟春”,毛老板变成了张经理,再后来书场关了,旁边建起了商业大厦和大世界影城,宏伟轩敞,壮观气派,购物者和观影人如过江之鲫。我常常会站在不复存在的旧居及迎园书场地块怅望良久,寻思感叹世界变得真快,我们真是追赶不及。但对于我们这拨老听客而言,时时萦绕耳畔的弦索叮咚吴侬软语以及迎园书场点点滴滴的市井韵味,是多么让人无法释怀也。

  |韩瑶尊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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