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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桥三角街往事

2020

08/07

10:12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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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住常州雪堰桥75岁的二姐夫,打来电话说:孙女儿结婚了,要在漕桥办回门酒,邀我全家吃喜酒去。

  啊!家族中第三代己开始有人结婚了。蓦然,我感觉到自己真正地老了,不免会有一些感慨。老妻笑我:都退休了,还不老。

  漕桥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不是故乡却似故乡。当年我二姐,在文革后期,穿着红棉袄,就是从漕河乘船向东而去,嫁到了太湖边的雪堰桥;因为我奶、我姑解放后曾一度居住于此,我奶的坟还在漕河边;还因为它是我父亲投身革命的起始点,也是我父母的结婚地;也是文革前的寒暑假、春节必去的老家。漕桥,一个我一直以为的故乡,每年都会乘着长途汽车沿着太湖边,过十八湾往西奔它而去。

  漕桥是个特别的江南小镇,位于锡宜公路中间段金三角,向西往宜兴,向东去无锡,向北是常州,向南便是漕桥小镇了。

  漕桥有漕河,以河上的桥而得名。漕桥是一个很奇特的小镇,一河分两镇,河之北的漕桥属常州,河之南以三角街为界,街南为南漕,属宜兴,奇怪的是无论居河南河北一律称为漕桥人。

  漕桥是个古镇,是明清两代大米储运主要漕运码头。漕河往西,可去宜兴、湖州,往东过太湖入得运河便可经无锡去到更多地方。有人说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说漕河像根扁担,挑着宜兴和无锡。

  漕桥是奇怪的小镇,因为分属两个行政区划,使得这个不大的镇,有了两个乡政府,两个粮库,两个供销合作社,两个医院,两条商业街,两个文化馆,在资源紧缺的计划经济时代,配套都是双份,可见漕桥人的幸福和满足。

  漕桥河北是一条东西向商业街,以桥为界。西边零星地分布着一些日杂商店和几家弹棉花的前店后坊,做梨膏糖的和小诊所。东边是整个漕桥最热闹的地方,大小饭店、新华书店、文化馆、百货商店、副食品店、农机厂门市部等,在门店后面还分布着戏馆和牛市场、漕桥人民医院。

  相对于河南狭窄,河北显然宽畅得多,一色青石板,两边大玻璃橱窗的商店,就是连小店的木排门也是被桐油刷过。河北饭店多,那时的饭店不像现在,一般早上卖早点和茶,三二乡邻,常会买上几个麻糕,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籽或者盐炒黄豆,问老板拿上一只盆子,要几个杯子买几斤黄酒,再泡上一壶绿茶,几个人天南海北地大声谈论着,算是早茶加早老酒。

  每天清晨,四乡八邻的老乡们便会背着洋竹长篮到街上摆上小摊,卖一些自家自留地上的菜,手工编织的箩筐畚箕扫把,小铁匠铺锻打的锄头镰刀。间或有些外地来漕桥“小热昏”卖着梨膏糖,一把破锣敲得嘡嘡响,常常会惊起耍马戏的猴子蹿上老板身上龇牙嘶叫,吓得胆小的小孩哭将起来。

  河南却是相反,热闹在西边,桥下正对二层楼百货店,百货店东面一路相隔是生产资料经营部,两边同样也是饭店、副食品等,只是书店放到了百货店的二楼,南漕医院的规模要比漕桥医院小得多。

  我奶的老房子,就在漕桥南边的三角街。那是一条老街,跨过屋前的大约两米宽的小路,就是南漕属宜兴地界了,路对面是宜兴南漕信用社,每天可以看到前来存钱取钱的各式人。

  三角街很窄却很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信用社西隔壁住着一户吴姓剃头匠,是漕桥地区手艺最好的,刮起胡须来那个干净舒适让人津津乐道。客人坐在木头做的靠椅上,老吴放下推子,轻轻敲着客人的背,会突然之间从客人背后抽去靠背,用膝顶下把客人放下斜躺,“啪”伙计一块热毛巾飞过来,老吴伸手一接,按到客人下巴上,一股热流直蹿胸脑,人浑身一松;不一会,掀开毛巾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人立马精神。老吴一边用刷子向着长胡须涂泡沫肥皂,一边转身拿着剃刀在油腻腻的磨刀布上来回“霍霍”几下,飞快地刮着,没几下,用手摸一遍,“毛巾!”听得老吴一吼,徒弟毛巾已递过来,帮客人擦去沫沫,下巴清清亮亮,老吴便又会拿过一块热毛巾,让客人自己擦把脸,随手拿出雪花膏让客人抹上。那真叫是舒服。

  老吴的老婆,据说原来是农会干部,能干讲道理,在漕桥威信很高,受人尊重,被人称之为:大家姆妈,邻居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常常会让大家姆妈评个理,说个道,大家姆妈一开口,事情就算翻篇了。

  信用社东南边早先也是个茶馆,老板娘年岁虽老,长得清净,据说是原来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那个时候老百姓生活并不宽裕,单一的茶馆平常也没什么生意,老板娘做得一手好点心,只要三角街一飘香就知老板娘在做茶点。

  茶馆店隔壁是个皮匠店,那个老皮匠是个山东人,却全然不是个山东大汉的样子,个子小小,光头,常年戴着个帽子,嘴里整天哼着沂蒙小调。

  皮匠店斜对面开的是铁匠铺,铁匠姓王,个子高大威猛,前身上挂着油亮的饭单,一手拿着把铁榔头,一手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整天“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店里弥漫着铁的锈味和阵阵白色水汽,映着炉膛里烧得红红的煤和拉风厢的“吱、吱”声,间或夹杂着王铁匠的江北老婆斥骂孩子声,俨然成了三角街最热闹的地。

  我奶住的二层小楼,临河而居,南面是商铺,北面是漕河。解放前是我奶开的“茂源堂”商号,两间房,一间为饭店,一间为百杂货,一楼前店后坊,临河而居,朝南的门面开着轧面店,后面有个河埠头,青石台阶直通河面上,奶说以前是停船送货的。梅雨前我哥会带着我用竹竿绑成斜十字架,再用帐子的珠罗纱做成一口小网,放些饭粒扔到水中,扳网抓鱼,每每都会抓到些川条、鳑鲏鱼之类,我便会一阵雀跃,大叫着让我奶来看。而那天晚餐桌上便会多了一盆萝卜条烧的小鱼或者咸菜小鱼,端上白米饭,吃口小鱼,那个鲜劲到了老还是口水嗒嗒。

  我奶一生乐善好施,那个时候商业还不很发达,老百姓买生活必需品油、盐、皂、煤、油、猪肉等都要凭票供应,而且只有供销社才可以卖。漕桥那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许多老百姓为买个东西常常要走两三小时的路,没有一口水喝,我奶便在店门口放上了大茶桶,放上自己炒的焦大麦,放上几只碗,几张凳子,夏天切上个西瓜,让大伙歇歇脚,四乡八里都知道“大狗娘” (我奶)为人,因茶结缘,我奶又认下了几门干亲。

  过年做团子是漕桥人一年中的大事,乡邻们都会互相帮忙。

  团子的酿心有咸甜之分,常用麦叶、绿蒿榨出的青汁和上糯米粉,裹上豆沙馅芝麻馅做成绿团子,那都是甜的。而咸的一般会有萝卜丝酿、笋干肉、青菜肉。最令人难忘的却是一种唤作“绵油酥酿”的,甜咸宕宕的。那酿心是用猪油渣和研碎花生米,放上白糖、盐搅拌,使其有猪油的肥、白糖的甜、花生的酥香,稍烫时一口咬下去,满嘴油润酥香,令人难忘。

  团子做好后要放到大蒸笼中一屉屉叠在一起在柴火灶上蒸熟。上笼屉时,在上面反扣一只碗,碗底放满清水,等到清水蒸干,主妇便会掀开笼盖,用手按压一下团子,熟了的团子皮富有弾性而不沾手,待到说“好老咧”。家里的男人便会将蒸笼拿到搁板上,小孩子马上会抢着拿起蒲扇扇着蒸笼中的团子,让团子结上一层皮。待到稍冷些,主妇便会拿起一只只团子给正馋嘴小孩,“喏,吃吧、吃吧……”大人们则会将团子一只只拿起放到笼纱上排好,一是为了计数,二是为了便于分辨酿心,在团子上用筷子蘸上洋红,点一个或者两个红点做好记号,也是为了喜庆。

  团子做好差不多小小年夜,马上又要准备过年的菜了,漕桥人喜欢吃猪肚肺,放上黄花菜(金针菜)胡椒很是鲜美,只是猪肺的洗汰有点麻烦,猪肺在木桶中洗净后,把木头长凳竖起来,将猪肺挂上,便会用水壶在肺管中灌水,让肺充盈饱满,然后再用小刀戳破放出血水,然后再灌水,血水就会在划开的口子流出来,几次下来,猪肺就会变得白嫩白嫩的,烧出汤来无半点异味。所以在过去,年前你常常会看到一个挺滑稽而温馨的画面,家家门前在长凳上挂着猪肺,下面放着一个木盆,盆里带着血泡的水,女人在灌水,男人在拍肺。

  年三十的晚上,八冷菜,十热炒,八宝饭水果之后,大年夜饭就算吃好了。一家人沏上一壶茶,奶会拿出花生和糖,一家人围坐一起。

  “笃、笃、笃,寒冬腊月、小心火烛,平安无事。”随着敲梆声,我奶站起来,拿着早已准备好的10只团子,以及花生、糖果和用红纸包着的钱,“唐阿大来拜早年了!”小孩们一听立刻跟在奶后面去看热闹。

  唐阿大是一个孤老,平常在洋龙间(救火队)负责打更,每晚两次绕着全镇走一圈。唐阿大又是个叫花子,但他平常却从不去上门乞讨,常常坐在漕桥北堍,年轻时拿一根竹笛对着悠悠的河水吹奏着,据说那笛声中传出的鸟叫会引得鸟儿汇聚在桥上在漕河上飞来飞去。

  唐阿大是个奇怪的叫花子,一年只乞讨一次,那就是大年夜,阿大会在年夜饭吃好守岁时,一边敲更一边去到一户户居民家中。漕桥人都知道,都会准备好团子和糖饼水果等食物,用红纸包上几元钱,阿大便作揖:向主人家拜年,祝新年快乐!看到主人家的小孩也会从背上的白搭肩中摸出一块糖递给小孩,笑着说:阿大送你甜蜜蜜。小孩都不需要看大人的脸色,就像自己的长辈一样,而大人们也从不会嫌弃阿大是个要饭的。阿大不多拿一般人家只收5只团子,1—2元钱。

  对于唐阿大美妙的笛声,我只是一直无缘听到;直到文革中我奶自杀后,父母关押审查的一天夏日凌晨,我和哥正睡着,隐约听得河面传来婉婉鸟鸣,清脆悠远,哥揉了揉睡眼说了句:唐阿大!嘟囔着又睡去了。我爬了起来,从窗户向河对面看去,晨光里一个倒影斜映在河面上,随着悠扬的笛声,在夏天,我居然看见氤氲的河边晨雾绕绕,荷花粉红粉红在初升的太阳下轻轻摇曳,一对翠鸟快乐追逐着上下翻飞,两只白鹅扑腾着翅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折射下像极了五色舍利子。

  若干年以后,我得知唐阿大先前是个道士,据说曾经和瞎子阿炳一起在雷尊殿当道士,在老道士的调教下,阿大的笛子和阿炳的二胡也是一样非常出名。据说江南笛王陆春龄的《百鸟朝鸣》曾经向阿大讨教过,当然只是听说而已。

  几天后,当我喝完喜酒,来到漕桥记忆中的汽车站,汽车站旧址己建起了大楼,只是以前的大圆盘依然还在。跨过几百年的漕桥,河南三角街依然处在充满沧桑的漕桥南,还是那样的逼仄,只是已无往日的热闹。漕河还是清清波澜不惊,只是增加临水的步道,而失去江南人家枕河而居的味道。站在桥上,我仿佛又看到唐阿大、王铁匠、信用社主任、剃头匠、大家姆妈等故人,只是我全然没有忧愁,只有些慨叹而已。(达尔玛苏德·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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